第5章 梳儿印

雪花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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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巳年十二月初八,在漫天雪絮里吕意开始了她的另一段人生。

    长公主没有生过儿子,故当年抱了刚出生的良国公的二子正茂,权当嫡子养在膝下。那蒋氏是良国公府的二奶奶,江南望族蒋氏的嫡女,她娘家虽不再复当年荣光,却也眼光颇高,等闲豪门自来不会让嫡出女儿嫁了,这当年也是看着秦二爷是养在公主膝下的半个嫡子才允了婚事儿。

    蒋氏嫁进国公府近十年,生养了两个女儿并一个儿子,更兼长公主又陆陆续续在她手里放下些管事权,腰板也渐渐粗了,但她对着长公主仍旧十年如一日的谦卑样儿。晨昏定省除却怀了孩子时叫免了,其余从来是雷打不动,这恭谨样儿就是比之刚进门的新妇也不差。

    如今大姐儿进府那天的事儿才叫她操办着。

    蒋氏拿了本册子,靠在美人椅上,看着进府当日吃宴用着的吃食,摆出来的碗筷用甚花色,看些甚么戏,各人都甚个座次,还有各项零碎额度,加起来开支也不算小,可好在这些年长公主每年都拿出些私房贴补着,加之各项田产庄子又打理得好,吃宴的钱也不算甚。一旁给蒋氏捶着腿大丫鬟润雪瞧她神色渐缓,便小心笑道:“太太这几日为了表姑娘进府吃宴的事儿可累着了,奴婢看着定是能做得极好。”

    蒋氏揉了揉眉心,吐出一口气儿道:“长公主看重意姐儿呢,我自然要尽心。”她自然尽心尽力,这些年她也明白,他们二房在国公府远远不似外头看的这样有恃无恐,或者说他们如今还甚么都没有。

    大姐儿进府那日正是晴空万里,虽则她是乔迁,却也不曾放甚个炮仗烟火的,毕竟是个姐儿,又是年幼,不好太招摇。进了府便过了六进的门儿,绕过刻虎画龙的照壁,进了花厅。里面一众太太小姐正边吃茶边等着,长公主坐在主位上,又抱着她一桌一桌地认人。

    大姐儿见就连丫鬟腰间也都绑着精致的锦缎,衣服也是清一色的素绒织锦,头上也齐齐梳了双平髻,只簪的花戴的钗子各有不同罢了,那几个主子姑娘太太的荣光更是不必说,心中也暗叹便是上辈子在侯府也没有这般富贵的。

    一旁的蒋氏见着大姐儿,便褪下金玉点翠缠枝刻牡丹镯子,一手交给一旁的金珠说是权当见面礼儿,一边赞大姐儿生的端秀,又道这孩子大方不认生,往后多来大舅母这里和两个姐姐一道吃茶,赏花,话说得恰如其分又不显得过火。

    比起蒋氏来大房的多氏只拉了她问了年岁,又道了句往后定是个美人儿,便叫丫头子从库里拿了一对儿玉如意便算完。

    一边的三房太太许氏倒是拔了头上的红翡滴珠七宝如意步摇给了大姐儿,这礼送得恰恰好好只低了蒋氏半头,又比多氏的贵重些。

    如此一来多氏面色便有些不好看,她本料准了,同那许氏送的差不离的也就罢了,不想这许氏一向紧巴巴的人倒是出手大方,这下倒显得她小气了。

    虽说这玉如意出自她手也绝非寻常物事,不过多少显得不亲近又随意了些。想到这里她又忍痛撸下一对儿描银海水纹青玉镯子下来,又笑道:“我这作大舅母总是该作个表率,我这镯子也是当年嫁妆里置办数一数二的货色,权当将来给意姐儿添妆。”

    她这么一说,一旁的长公主面色稍霁,两个妯娌面色又隐隐沉下,不过一瞬,蒋氏又掩嘴轻笑道:“这么说我同老三家的也少不得多添一份妆了。”又叫添了八匹各色贵重的布匹。

    许氏心中暗啐多氏多事,又啐蒋氏出手贵重害得她又要割肉,只这下她要是再添,可不能被多氏那镯子比下,又要恰好同蒋氏差不离,少不得又要破费。

    她暗恼自家和那两个打这么多年的擂台怎么还不知她们那性子,半点面子也是不肯失的,这点便宜岂是好占的?

    当下又咬牙叫从小库房里拿了用蜀锦小盒装着的喜鹊登梅簪子。

    长公主哪里不知三个媳妇儿中间暗流涌动。这些年许氏少不了在她面前汲汲营营的,个中花样她都看了,只少了一味心罢了,终究功利心太重。

    长公主却只作不知,玩笑地说了句老二家的当真促狭,我们阿萌还小呢,要嫁也该先给玉茉和玉淑两个添妆,倒惹得一边的大孙女儿和二孙女儿羞红了脸蛋。

    大姐儿又由贺姑姑带着认了几个表姐才作罢。

    毕竟上辈子在侯府当家的时候认的人还要更复杂些,一圈认下来大姐儿也记得差不多了。在座的共是三位太太四个姐儿,其中国公府大太太多氏所出的乳名玉茉,算是长孙女儿,二太太蒋氏所出的玉淑和玉清,还有三房的玉姵。几个儿子并孙子和国公爷都不在场,长公主只道待到家宴时自会相见。

    人都认完,便亲亲热热地几个姐儿围在一起,长公主都道今日吃宴不兴那食不言的规矩,便是热闹着才好,几个小姑娘这才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大姐儿听着无非也是些花样子,时新的衣服首饰,并她们能打听到的小道消息。

    茉姐儿夹起一筷子鹅肠草笑道:“妹妹吃吃看这个,我初时也不大爱吃的,觉着味道有些怪呢,只如今外头时兴这菜呢,拿热水煮了拌了几味调料,吃起来可不爽口,且清热解毒,我们姑娘家吃着再好不过。”

    大姐儿闻言腼腆一笑,不多不少夹了一小筷子细嚼慢咽起来,吃着果真是清香爽口,又带着些微的酸辣味道,又混着麻油的香气味道果真不错,她咽下最后一口不由冲茉姐儿一笑。

    茉姐儿现今也有一十一岁,五官淡雅,端坐着通身上下无不气派,一身弹花暗纹孔雀锦衣,外头又罩着一件玉色刻金丝梅花纹罩衣,乌黑的秀发上插着两根宝蓝点翠珠钗,并赤金蝶形华胜,蝶翼做成几近透明的薄片,随着一举一动振翅欲飞。她再过两年也到了定亲的年纪,故而看上去更加端庄一些,更自持长孙女儿的身份,也不大同几个姐妹一道耍玩,只边秀气吃着碟里的点心,时不时淡笑两下。

    清姐儿倒是最活泼的,吃着吃着,便想吃个日常爱吃的梳儿印,便叫身边的丝竹拿了半两银钱去厨房叫两屉来,拿与两桌分吃。

    一边的淑姐儿见她随意主张又看她两眼,目光隐约有些严厉。清姐儿一笑,悠然夹起一块梳儿印又叫大姐儿多吃些,又冲虎着脸的亲姐笑道:“意姐儿刚来,我身为姐姐自要拿了常吃的招待些。”

    大姐儿本名吕意,在吕家只她一个女孩,又为了体现贵重,自来是大姐儿大姐儿的叫。如今来了国公府,几个表姐和舅母自来是叫作意姐儿的。

    淑姐儿也不接口,心道回了院子母亲也要教训她。当下只默不作声地夹了一块梳儿印吃着,倒是唇齿生香的一股子绿豆味儿,只筷子头一般粗细,里边混着绿豆泥和薄荷末,外面撒着糖粉,吃着又是香甜却不腻口,不由又多吃小半只。

    清姐儿见此,心里得意,只看着意姐儿小胖猫一样吃得香甜,心里又是一乐。

    一边的茉姐儿也不夹着吃,却只喝了半口茶润润口,又柔声对着清姐儿道:“不是姐姐说你,五妹妹你看,这宴席虽小,却大小也是二婶精心备着的,我们自家人一道,祖母又宠你,然,去了外头,或是外人来了,你又坏了规矩喧宾夺主的,可要坏了那些夫人小姐的眼缘了。”

    清姐儿不乐了,放了筷子便要争论,却叫一边的淑姐儿瞪了一眼,轻声道:“四妹妹,你自吃你的,回了院子自有母亲收拾你。”

    淑姐儿又看向茉姐儿,只笑道:“大姐姐何不尝尝这梳儿印,本也不算金贵的点心,只做的巧手些便叫五妹妹当个宝儿,只这味道可清甜呢。”这话意思便是自己的亲妹妹还轮不到她这么大庭广众地出言教训了。

    茉姐儿也不接她的话,只觉得这两姐妹又是合着挤兑她,只搁了筷子道:“我身为大姐,理当教你们些规矩的,这宴我不吃也罢。”

    淑姐儿面色也不大好,心道这话爱摆在明面上来也只有这大姐姐了,当下只好柔声道:“大姐姐说得是,本不该这般的,只阿清叫了来的,祖母也说不必管平日的规矩。”

    清姐儿气得不想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给旁边的意姐儿夹菜,只作没听到,吃得意姐儿那张包子脸都皱了。

    姵姐儿在一边不敢出声。她是三房庶女,和几个姐姐妹妹一起自觉矮了一头,又怕行止不端正,惹了许氏不悦,故而甚少嬉笑打闹。

    最后茉姐儿还是被哄得冷脸吃了几口菜才算完,淑姐儿又命丫鬟给意姐儿和姵姐儿两个小的多布筷子菜,又柔声和意姐儿说话,叫她多走动。

    吃完宴,蒋氏又早命着在东边花园搭了戏台子,又排了座次,叫几个姐儿具坐在一块儿,请来戏班子吹打着演了起来。长公主起头,先点了一出“穆桂英挂帅”又是多氏几个轮着点了三四出,几个小的也津津有味地看着,时不时分着瓜子点心吃着又小声讨论者彼此倒也是拉近了几分距离。

    又看到一出“锁麟囊”,讲的是照了旧风俗登州妇人出嫁时都要逢长辈赠送一只锁麟囊,里头摆放各色珍宝,图个吉祥之意。讲的便是位薛小姐见赵氏孤女啼哭不止,便好心相赠,后又逢她自家大难走失,却偶然觅得当年救助的乡绅夫人赵氏,那赵氏又同她结义金兰,慷慨救助的故事。

    清姐儿便拉着意姐儿的小胖手,感叹道:“由此可见那些个男女情意具不若一个金兰姐妹得靠呢。”

    意姐儿看她这么自来熟,也自然而然回握住她,点点头,谁不盼着有个知心又仗义的手帕交。

    一边的茉姐儿却边拿着绸帕子擦手,边笑道:“这本是戏文里的内容罢了,依我看那薛氏指望别人何不指望自己?虽说后头那卢夫人帮了她,可她一个大家小姐受这些施舍,到底意难平,这事儿要真看着,本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好。”

    清姐儿瞧她打断了自家好兴致,不由恨声道:“若非薛小姐仗义,哪里有日后漂泊他乡又得遇故人相助?”

    茉姐儿蹙眉道:“五妹妹怎知这薛小姐怎么想?我看若非在大婚之日将锁麟囊赠给旁人,她家也未必落难,这卢夫人一介贫寒孤女也未必得遇天助,得以嫁给乡绅作正头夫人!”

    清姐儿一急,声音不由拔高几分道:“再好的故事给大姐姐讲得倒似劣石腐木一般了,我却不和你说了!”又自家喝着茶生闷气。

    茉姐儿只淡笑两下,悠悠看戏,心下觉得自己心智甚高,各个事情都能看破。

    淑姐儿只淡淡道:“大姐姐何必同五妹妹说这些,依我看若是懂得以诚待人,知恩图报,这戏文算是没白看,又何必锱铢必较?”

    茉姐儿心里冷笑,却只柔声道:“咱们各自见解罢了,还不许多论道了么?固然那富家小姐心善,怎生拿了那吉祥之物相助?怎就不能拿些金银布施与那孤女,若是我,且不会这样做,妹妹且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再者那乡绅人家怎能娶个无父无母的女儿家作妻子?我看那赵氏本就是那天煞孤星的命,薛氏帮了她反倒自家倒霉!父母生养她,反倒自家亡故!”

    淑姐儿虽则好性儿,又生了颗七巧玲珑心,可到底年纪小,心下只觉得茉姐儿有些强词夺理,自家再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她这自视高明的怪脾气!

    一边的意姐儿见这是要吵了,便脆声道:“各位姐姐且看,大舅母换新戏文了呢。”淑姐儿见小姑娘如此,便又吞下要出口的话,喝口茶压压怒气。几个姐儿都被吸引住了眼光,茉姐儿也只抿了口清茶,目不转睛看了起来。

    意姐儿想了想,抓了一小把瓜子,分给了几个姐姐,倒是相安无事。

    不一会儿,到了酉时,却是几个家生女婢来报,圣旨到了。众人一听,忙跪伏在地,听那宦官声音尖细,却是封了意姐儿作县主,圣人又拟了个封号:念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