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咸鱼

月照流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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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宫里发生了什么,伺候的宫婢内侍被赶得远远的,即使是心腹,也无从知晓。可在宫里面活的久了,就算称不上见多识广,也知道此时非比寻常时刻,皇上与皇后娘娘商议的必然是大事儿急事儿要人命的事儿。

    约莫有一个时辰过去了,皇帝才抬脚出了皇后寝室。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所有人俱是屏息敛气,怕呼气声太大了招了主子的怒火,怕心跳“砰砰”地窜出嗓子眼。如果可以,他们此刻真的希望自己可以不用呼气、心肝儿也不要跳动,没有人敢抬头瞥一眼龙颜,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腰弯的更低,恨不得把头触到地上。总之个个恨不得学习鸵鸟把脑袋埋起来好让皇上看不到。

    不得不说有时候小人物的直觉是很准的。

    景帝一走,只余徐皇后一人的寝房就恢复了寂静。一身明黄绸缎里衣的皇后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整个人好似雕塑一般静止不动。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徐皇后才动了动,勉励拖着酸麻刺痛的双腿爬起来,踉跄着坐到床沿,脊梁挺直,双手放在膝上。她像这样正襟危坐着,像没有血肉的木偶人一般,有多久了来着?

    徐皇后垂眉扯开嘴角一笑,笑的比哭的还酸涩疼痛,手一点一点地抚上大红锦被上金线织成的龙凤呈祥的绣纹,然后将头埋进被褥里,顿时两行眼泪瞬间划落,再狠狠地悄无声息地砸在锦被上,随即她终于崩溃地失声畅快痛哭起来。这是自己这么些年来的第二次毫无顾忌地肆无忌惮的嘶声痛哭吧?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呢?那个时候,她的玮儿刚刚永远地离开了她,纵然被她仅仅裹在怀里,可再也没有了温暖的气息。

    纵然她如今知道是曹氏下的狠手,可过去了这么多年,蛛丝马迹也早已被尘埃覆盖。

    如今,皇上知道自己为了让曹氏坐实残害皇嗣的罪名而罔顾八皇子的性命,多年夫妻,自己终于是他心中的毒妇了。

    可曹氏欠下的债,也是要还的!玮儿,刚刚娘告诉你父皇了,你是被曹氏那个毒妇害死的,你听到了没有?

    你父皇说这回看在你的份上儿,让我好自为之。

    玮儿,娘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你。原来即使阴阳两隔,你还在保护着娘。

    哭过之后,娘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还是要为坐稳这个位子而战。

    皇后是什么?那就是后宫嫔妃的心头毒荆棘,眼前箭靶子。不想被她们拔掉或射死,就要先下手防患于未然。只要一天不能成为太后,日子就只能继续这样厮杀下去。作为帝王之妻,自己摘取天下女子的最高荣誉,母仪天下,可幸与不幸谁人可知?那就是脚下鞋底的洞,天知地知自己知。位列中宫,万人敬仰,可自己发自内心的舒畅笑意也许还没有一个低贱的粗鄙农妇笑的多。抛却家族、利益、虚荣和贤名,纵然锦衣玉食,可妻不成妻,夫不是夫,到底意难平。因为老天爷是公平的,给你的越多,拿走的也越多。可纵使下阿鼻地狱割舌下油锅,那都是身后事。活着,那就是身不由己,成王败寇。

    如画曾听一个小太监说,小时候村里人都说皇宫里面到处都是值钱的物什,连地上铺就的砖块都是金子做的,害得他被切了根的时候还立志将来要偷一块金砖出去,衣锦还乡好让家乡父老开开眼界。结果,哎!

    刚听的时候,如画和一群小姐妹笑的嘻嘻哈哈的,一群乡仡佬的无知小民。可笑过之后,不知不觉间心口就是悲凉的黯然。

    大概宫外面还有人羡慕她们这些宫里面伺候的奴婢,在千千宫阙里面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不知世间疾苦,只管穿红挂绿、美酒佳肴地安逸舒适、轻松快活地伺候着天底下最尊贵的家族,真是八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啊!可真相是,宫里面的日子,大主子们不知道小主子们的苦处,小主子们不知道奴婢们的苦楚。

    当然,也有那落地凤凰不如鸡,小主子们还不如一个奴婢得脸,大主子们也会给奴婢三分笑意的时候。过了今天,如画就不再是贱如蝼蚁的小奴婢了。

    就算担了一个“金砖”的名声儿,可双膝跪在青砖地上,仍旧是硌得人膝盖骨生疼。可如画心里却是甜的,跪的甘之如饴,好像在心间里轱辘轱辘滑转了几百个圈儿的玛瑙珠子,总算是清脆一声落到了实处,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它会滚到灰里泥里去,或者是茅坑里。

    宣旨内监通常都有一张尖细的嗓子,一开腔便扬得极高,高出云端后再慢慢地降下来,尾音带着颤颤的沙哑。这叫神马?后继无力呗,就像公鸡拉屎头橛硬,越拉越稀腾。

    高德顺沙哑着嗓子念得又慢又亮,“……护龙嗣有功,特赐黄金百两,升任宫正司正四品司正一职,钦此!” 最后几句,可谓是知情识趣哪痒挠哪,锤锤敲打到如画心坎里。升官发财,这回真是占全了啊!

    没想到劳驾的居然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高德顺,如画还以为是赵敬三“赵哥哥”呢!如画刚醒来,赵敬三就奉了圣意带了人参燕窝前来贴心慰问。如画似醒非醒间,就被赵敬三坐实了哥哥妹妹的称呼,混了个一家人。走的时候赵敬三还塞了个东西给她掖在枕头底下。等如画又睡了一回清醒过来,扒拉出来一看,这不是早前自己贿赂赵敬三的金镯子嘛?哎呀,当即如画就心中有数,心里头就乐开了花。赵敬三什么德行啊,那可是铁公鸡蘸糖稀——一毛不拔倒蘸糖稀的货色,到手的东西还能主动吐出来,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这回自己真是要咸鱼翻身了。

    按理说,这“赵哥哥”给“如画妹子”送旨意这辈分才说的过去,怎么就劳动了高德顺这样高辈分儿的?难道皇上真的就如此看重自己的这份忠心?

    也是,这宫里头的美人儿多得像那坝上的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茬又一茬,不稀罕。这宫里面的珍宝囊括四海,年年岁岁不断聚拢,应有尽有,不稀奇。能让帝王放在心上的,无外乎忠诚了,这大概才是最难得的。尤其是自己这种出身卑贱却甘愿为主舍命的死心眼子。如画暗自得意,旁逸斜出这招用的妙,自己这用性命做赌注和担保敬献的忠诚,可算是在皇上跟前记了名挂了号了!

    要说,如画也真是有福缘。她上辈子死得早,经见的事儿也少,在留存的那些记忆中也就只有“八皇子溺水而死”这件事儿能让她取个巧立个大功扭转命运了,所以她也就拼尽全力去做了。她不知道的是,她不单单是救了皇上的儿子,而且还误打误撞地救了皇上目前“最心爱”的儿子。

    人啊,三天两头的走小运,比不上一辈子只走一次大运。如画这次的运气,正是有预谋地歪打正着地赶上了正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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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日里景帝也不见得怎么宠爱关注八皇子,这个“心爱”二字从何说起呢?

    景帝早过而立之年,除了吃奶的十皇子膝下仅有四个可以教养的皇子。别看皇上考校诸位皇子的功课的时候,最小的八皇子处处淘气挨的训受的罚比薛修容所出的五皇子还多,可皇上心里看八皇子可比养在皇后宫里面的四皇子还重。

    这小子整日里不务正业的聪明劲儿和自己真是一脉相承。现在宫里面口口相传的什么“今上幼而知礼,尊师而勤学”,呸,说的真是朕吗?当然,朕也喜欢看小不点挨罚时那副不服气的桀骜劲儿!朕的儿子们,将来的储君人选,怎么能真的能处处受几个满嘴孔孟之道的臭老九管教?像皇后教养的三儿那样,处处一味谦让,就为在翰林学士们心中博个“礼贤”的贤名,简直是没有朕的风骨,有辱皇家的门楣。不像八儿,明明是书房里年纪最小的,确是让师傅们最头疼的,招架不住的!朕正当壮年将来必然还有许许多多的皇子,但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二儿因为母家的关系定然无缘储位,余下的几个儿子中就数小八是个好苗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小八母家得势。八皇子可是襄国公的嫡亲外甥,这是十皇子也比不了的。尽管襄国公出继长房,可血缘是无法割舍的牵绊。襄国公战功赫赫,如今正在驻守北疆,可谓举足轻重。如若此时八皇子溺水而亡,纵然不至于君臣离心,也必然会滋生嫌隙。于公于私,小八都不能出事。

    可皇后还是打了朕一个措手不及。不论她是看出了朕明里冷淡暗里偏爱的心思,还是单单忌惮襄国公府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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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完旨,高德顺将圣旨折了两折双手递给行昭,笑眯眯地恭贺:“如画姑娘,哎呦,看咱家都高兴糊涂了!李司正,可喜可贺啊!”

    如画双手恭恭敬敬地从高德顺手中接过圣旨,屈膝半福,柔顺地半低了眉眼微微笑着推辞,”可不敢当您的贺,不然奴婢都成什么人了!没有您的提点与爱护,我和我爹早就该是那阴曹地府的人了!奴婢有如今的出息,当先就得先谢您当初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是,不然就是忘恩负义!”

    好,年纪轻轻的就能做到宠辱不惊,喜不忘形,更没有什么喜极而泣,高德顺满意地点头,心道“就是后宫的娘娘们接到晋位的旨意也没有几个能做到这样滴水不漏的”。好了,可以回去复命了。圣上钦点自己来宣旨,不就是想看看她是不是个真与众不同、担当大任的。

    其实他哪里知道,如画在出屋接旨前,已经兴奋地上蹿下跳,在炕上扑腾了几个来回了,唬的紫苑以为她突然得了失心疯,又怕她把炕给蹦塌了。

    蹦跶的太厉害,乐极生悲,如画胸口一直坠坠的疼,从脚底板到小腿肚子也都是酸酸麻麻的刺痛,她是咬着牙跪着接的旨意,难受劲儿挤得欢喜劲儿一时都冒不了头了呢!

    这宫里宫外,不是天大的事儿或是面子够大,是够不上出动号称内侍第一人的高大公公亲自出马宣读圣旨的。远的不论,就拿近处的来说。早前欣才人被太医查出有孕,景帝龙心大悦给她晋位并赏赐大批珠宝玉器绸缎的时候,宣旨时出动的也不过是高公公跟前使唤的小徒弟赵敬三。

    那时高公公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当时欣才人肚子里的那块肉,欣才人毕竟底子薄恩宠不够隆盛。要是等到生出人形来才可另当别论:皇上喜添丁,他高德顺自是要亲自捧欣才人的场。可惜啊,欣才人福气还是不够绵长,摔了一跤就把龙胎惊走了。当然,这都是题外话。

    关键是这李如画能当高公公如此看重另眼相待,必然是前途无量啊!

    早先如画在病中的时候,皇后娘娘就有所赏赐,这会儿随着圣旨后面,又是赐下赏赐以示褒扬,真是夫唱妇随,夫妻一体啊。随后,一些有头有脸的妃嫔也送上一两样用不着的首饰彰显存在感。当然,人家都送了赏赐,稍后如画都是要亲自去磕头的。要是主子们不得闲露一露脸,那也要在外面磕个头谢恩。宫里面,可是天底下最讲究尊卑礼仪的地儿。还有就是,御赐的正四品的司正,当得起六局来认认门儿拜拜山头,也值得不入流的小嫔妃来巴结道贺。这宫里面,空有位份的主子还不如一个掌权的奴婢来的高贵,县官不如现管。总之,一时之间如画的屋子可谓门庭若市。

    早先如画躺在床上还能借口修养拦着,这会儿只能硬着头皮迎来送往,跪的膝盖乌青一片,笑的脸皮子都抽抽的,真想回床上挺尸去,那才叫美啊。这会儿,她完全忘记了躺在床上咳的上气不接下气被灌汤药的日子,外加旁边李福全哭的惊天动地,还有忐忑等待的心情又是怎样的恁折磨人。

    当心想事成,终成所愿的时候,以往的一切纠结都如烟云消散,回想起来只在心间淡淡划过,苦甜交杂,最终甜味溺死了苦涩。

    相比如画这边是喜气洋洋,众人趋之若鹜般的热闹,锦南阁欣才人那里就是门可罗雀的人迹罕至。

    欣才人失了孩子,可正赶上稍后八皇子差点溺水而死,皇上被分走了关注就再也没有顾得上来瞧过她一眼。皇后只命太医好生看顾欣才人的身子,早前阿谀奉承的更衣、常在之流不再登门,就连同住一宫姐妹情深的孙贵人也不再过来嘘寒问暖串门子,八成也是怕沾上污秽不吉利。

    锦南阁伺候的奴婢们个个都哭丧着脸,一团死气沉沉。欣才人失了孩子这个依仗,皇上既没有晋位安抚也没有亲至探望,眼见得是失了宠过了气儿扔在了一边不稀罕了。等出了月子养好了身子,就是再凑到跟前估计皇上也看不到眼里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主子失了前程,这服侍的奴婢们也就没有了出头之日。断人前程犹如杀父弑母,难过的可不就跟死了父母一般一样。

    寝房里,面容惨白没有血色的欣才人掩在被褥里都不似人形,哪里还有初蒙圣恩的娇艳清丽。放空的大眼干涸生涩,哪里还能寻到那一汪泪眼盈睫欲说不说的娇怯风情?

    这几日她不哭不闹,因为已经哭不出来了。宫人们喂她药她就喝,因为除了喝药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自从醒来后,她就再也没有盼到皇上来看她一回。她害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引得皇上为她驻足,听她唱歌,看她采梅花了。她怕得要死。没有了孩子又没了皇上的流连,她该靠什么活呀?好不容易从山脚爬到半山腰,就要听天由命摔到谷底就此沉沦吗?

    自己不过是想假装遛弯时闪了腰惊了胎气,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从嫣昭容哪里截了皇上不说,也好借机抬抬无形的身价。可当时是怎样的情形呢?自己事先交代了心腹宫女,可还没等自己行动,脚下就不知踩到了什么滑不溜秋东西的一下子就直直地朝后面仰倒,又急又猛,连着吃惊的心腹毫无准备地一起砸倒在地上。当即,就有一股热热的东西从小腹流出,拦都拦不住,她慌了神也吓傻了……

    等她从床上睁开眼睛,孩子没了,皇上走了也不再来了,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她敢肯定得自己被算计了,可随身伺候的几个奴婢早被皇后盛怒之下以“伺候不利”的罪名杖毙了。那让她滑倒的东西是什么?是珍珠还是玛瑙珠?哼,有的话也早就被清理干净了。是谁设计了自己?是内贼还是外鬼?

    不期然的,赏春宴那日回来后,孙贵人那张启启合合的红唇在脑海浮现。是她吗?是她故意挑唆甚至是引诱自己生出这样愚蠢的心思对抗嫣昭容的吗?她仅是见不得自己好还是受命于人?

    如画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咸鱼翻了身。她知道庆霭宫的欣才人流产了、失宠了,有一瞬间她感同身受,同情这个和她的前世有着相似遭遇的女子,一样的宫女出身,一样的乍然封位得宠,然后是有孕,接着是失子失宠。可她却没有过多的闲暇的心情关注欣才人这个前世不曾出现的女子的所思所想。她当然也无从揣测,欣才人会是一条怎样的咸鱼,翻身还是沉到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