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战帖

柳心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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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中带黑的血液渗出我的手,滑过脸侧红了前襟,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胧的白衣,刺眼的白,和更加刺眼的暗红。

    感觉到胧在此明彼暗的迷宫石阵不断变换着步调飞速跳跃,往往离开着陆点的下一秒便有巨石或利箭破空而至,招招致命。

    五脏六腑在拉扯着,肺部好像缺了一大块,喉咙却像是慢慢地被血液滋润了一般,变得不再那么嘶哑,只是灼热一般的疼痛丝毫没有退散。

    见我停止了咳血忽然间静止下来,胧手上的力度失去了控制。“夏侯潋?!”

    几乎是一瞬间,熟悉的巨石声猛然落下,狠狠地砸了下来,胧迅速反应旋身闪过。只听“扑哧——”一声横空过来,伴随着一声闷哼,胧保持着护着我的姿势以背当垫撞到一块石壁上,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几块碎石落了地。

    “啪咔砰——”

    ……有什么东西被巨石压碎的声音,在原本的那个位置上。胧依旧护着我,保持着靠坐在石壁上的姿势。

    胧?

    脑子晕乎乎的,整个人被牢牢地护在怀中,倚靠着的这个胸膛起伏有些失常,心跳有些疾速,似乎为方才的惊险有些心率不定。

    “夏侯潋!”

    身体被猛摇了摇。

    我定了定神,还是坚持着睁开了眼睛……其实根本昏迷不了,痛楚太过明显,那一瞬间是想昏过去的,却因为胧的一声惊喊又唤回意志,最先回应到神经里的永远是无止尽的痛,胸口的闷痛,和喉咙的灼热。

    耳边的心跳声渐渐平稳了起来,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也不那么急促了。

    “……夏侯潋?”像在确认一般,有些庆幸,和迟疑,就在我头顶的声音。

    声音……轻微而低哑,记忆中一直存在的,陈年醇酒般。

    夜明珠昏暗幽蓝的光线下,一只羽箭狰狞地插在眼前人的右肩,箭头完全没入,血慢慢渗出……

    ……轮廓分明的脸,一半是光,一半是影。白璧无瑕,与传闻中面容尽毁相去甚远的脸……

    ……开什么玩笑……

    半垂着眼帘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人,连疼痛都忘却,眼底除了陌生还是陌生。

    不……并不陌生。

    怎么可能会陌生……不论忘了谁也不会忘记的,这个人……

    “为什么……会是你……”

    我猛地一声咳,用尽了力气从他怀中起了身,气喘不止,“你、你……的伤……”

    似乎已经确定自己的面具被射断了带子而掉落,破碎在巨石之下,胧沉默了许久,眸色幽暗直看进我眼底深处,最终只低不可闻地自鼻息间微微吁气。

    “你还有力气在意劲敌的伤势么……”完全恢复了本来的音色,本该是嘲讽……甚至也可以是自嘲的声音,此刻却……平静得不像话,平静得黯淡。

    有道理……

    微微侧过头去看那块巨石,银质面具只留下两条带子露在外面,本体全部粉碎在巨石之下。“你说的对……我剩余的力气不多……我剩余的时间也不多了……对吗……”

    “……对,我的时间……不多了,这点自知还是有的……”

    “不……应该不止这点……还有的,你也知道的……”

    我摊坐在他身前,近乎喃喃自语。彼时从未曾靠得这么近过,祁玄英,皇朝的少帝,我的劲敌,就是眼前这个人,我一直在追逐的人,我最大的自知,就是明白自己永远赢不了他。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震惊只在一瞬间,便又觉得无关紧要了。

    就算如今知道了胧的真实身份,又有什么意义?

    早已不在意是否更为窝囊了。

    眼泪忽然疯狂地掉落下来,是庆幸,是解脱,更是惶恐不安。“祁玄英……若是翔龙牌真能换取一个愿望,求你……救楼栖然……求你……保全楼家堡……”声音哑了又哑,哽咽万分,这半跪半坐在他身前,根本毫无诚意。

    “你……”祁玄英紧了紧拳头,“你还心心念念别人的安危!翔龙牌……我给你翔龙牌,你一而再再而三拿它换取身外之物……疾云,骨灰盒,楼家堡,这些你都视之比命重要么!”

    深陷宫廷,跟随君侧,知悉了多少百般忌讳的内幕,这样的人,本就留不得……

    翔龙牌,换的根本就是一条命……天子的恩悯,最后的仁慈……

    我竟然,一直后知后觉。

    下意识捂紧了疼得快麻木的胸口。难怪……他和裴焉总是怨我笨,在他们面前,我的确不曾聪明过……

    可是……“不是……咳咳——”才一开口,又一股血气上涌,强行压了下去,断断续续道,“……不是……身外之物……”

    疾云是我来到异世草原的见证……可玛的骨灰盒,是身为人子、身为萨卡王子的责任……楼栖然……和楼碧月,是我最大的精神寄托。

    “当初……我离开萨卡族,成了萨卡族唯一生还的人……那时候,纵使白琅寺有成千上万的弟子,也让我觉得很荒凉……”

    他眼神一晃,有了片刻的闪神。

    我眼帘几不可见地垂了下,看向自己撑在地上的手。是的,正如他身处宫廷……却依旧感觉孑然一身般。“……知道疾云和可玛骨灰的存在,对我来说有着不可估量的意义……一直以为自己是苟且偷生唯一遗留下的萨卡人,靠着所谓报复皇朝少帝……报复你祁玄英的微薄意志在支撑自己,不让自己还有多余的空闲去意识那些罪证……”

    ……握紧了手,低垂下头。这是第一次,坦诚地对他如此低声下气,如此直不避讳地表露自己的深疚,“楼栖然……则是分散了那份意识的最大的支柱……无法当成身外之物,无法不重视……你无法明白,是因为你只剩下自己可以在乎……而我……有除了自己更在乎的人……”说着说着,已经不自觉眼泪打湿了地面,“我知道自己没资格……没立场……请求你……谁让我是……萨卡余孽……——但是,求你……保全她,……求求你……”

    曾经和自己那么亲近的人被毫不留情地抹杀掉,只是想象一下都让我全身发抖,恐惧直达内心深处。

    祁玄英是这宫中唯一能正面与引凤太后抗衡的存在,我庆幸在这种时候能遇到他,让我万念俱灰之下还能存有一丝希望……我是否能妄想,他会看在翔龙牌或者是阿芙的面上,答应下来呢……

    “够了!”

    怒斥一声,将我频频掉落的眼泪收了回去,抬头一看,祁玄英径直拔下肩头的箭,撕下衣摆的布来往肩上包扎,虽是单手也不费力,轻车熟路。

    完成了这一道工序,他紧拧的眉却依旧未曾松开过。

    “你……这是正式对我摊牌么,用你萨卡王子的身份?你想拿自己的命去换楼家堡上下的安全?”冰冷的质问,压制的火气。

    好冷……浑身微微地发抖着。

    即使已经做好的觉悟,面对死亡还是颤栗不已,可是,正因为如此害怕,才更能体会到楼栖然为了我甘心放自己于不顾的索性干脆有多刺眼……为什么她能轻易面对各种劫难毫不退缩,就为了我这个一直欺骗她的人……越想越是泣不成声。

    “只要我……以萨卡族王子的身份现身,就可以了……她就不会有事了……楼家堡就不会受威胁了……”

    “你就没想过保全自己?只要你……离开皇宫,恢复女子的身份,任谁也不会知道你的萨卡王子,即便是引凤太后也必须撤销对你的嫌疑,不是么……”

    女子的身份……?

    是啊……我忘了,自己还是个女的。“可是……你总得给世人一个交代的,对吗……”

    他眸光暗了又暗。

    “不是谁都可以代替萨卡族王子的……你很清楚……”此刻,我的双眼,还依旧泛着沉重的墨绿色。倘若,他真的寻找到青瞳的替身,那势必也是萨卡族人,我又怎能放之任之呢。

    忽然回忆起来,与胧初次的相遇,交手,后来地下迷宫的再会,亲身授教……那个莫名其妙一边倒的赌约,水潭中浮板上相对而坐,宛如沧海间一叶扁舟。

    祁玄英就是胧,胧就是祁玄英。

    那时候一直面对的人,原来是他。

    “其实……你根本不用迟疑的……你是皇朝少帝,有着排除异己的责任,面对着异党余孽……本就该把我就地正法……”

    那一句天佑皇朝欠萨卡人太多,以及为了可玛的骨灰盒,长达一年的运筹帷幄,处处护我周全。

    “说什么把你当劲敌……你如此用心良苦,反而是我们萨卡族欠了你过多才是……而我竟然后知后觉……对不起……”

    这脸皮还真厚……一直向对方挑衅,如今反过头来道歉,任谁也不会受的不是吗。

    许久没有回我的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最后的最后,他垂下眼帘去,松开了拳头,很淡地嗤笑了一声。有点嘲讽。

    “夏侯潋,你可真是……得寸进尺……”

    心头浮起一丝异样,但是很快又消失殆尽。……的确,我好像就是很得寸进尺,明明对他们来说我是个大麻烦的,每次都由他们帮忙收拾烂摊子。

    他又低低的笑了几声。很轻。满身的戾气和怒火已经不复存在,好像又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

    再次抬起眼帘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将我一并拉起。

    “这回终于是我妥协了,你可高兴了?”

    幽蓝的光线下,看见他没有焦距望着他处的眼眸中隐隐闪闪的璀璨,头一次见到宛如深潭般的瞳孔清澈干净,映射着蓝光。

    “你既有这样的觉悟,我又怎能输给你呢……”

    哎?我尚未明白他的意思,他又道:“现在感觉如何了,还站的稳么?”

    我木木地点头。吐了不少血头是很晕,但是喉咙的灼烧没那么明显了,倒是五脏六腑一直闷痛着。

    “走吧,先离开这里再说……”轻车熟路地握住我的手,正如最初与胧那时一样。我倏地一僵。

    他显然毫不在意,拉着我开始在迷宫中行走。

    地下迷宫每一步都关系到自己的命,方才祁玄英已经吃过苦头,若不是他一直护着我,恐怕我也难逃一死。

    可是……这样做有意义吗……

    看着他荧光中月白色的背影,莫名地失了神。

    我可是萨卡族王子啊,他又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携我潜入舞凰宫,又何必在巨石之下救我呢?……

    “这次……换我亲自跟你下战帖吧,夏侯潋。”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在迷宫中回荡。“什?!……”

    “……我与你打赌,若是我能在保全楼家堡的同时,还萨卡族清白,并将你和族人、萨卡族长的骨灰盒及战马一并送回边境草原,就算我赢,如何?”

    咦……?

    震惊,错愕。

    他停顿了片刻,继续说下去,“如果……我输了的话,无名宫便任由你差遣……你也不用担心无法全身而退了。”

    这——……

    “为、为什么……”

    “……”

    为什么他愿意作出这么大的让步甚至牺牲……我的身份预示着他将面临无法想像的阻碍,这个赌,分明又是一边倒……

    他忽然停了下来,不再往前。

    就在我以为他会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却又迈开了步。

    “我早已习惯了一切都尽在掌握之间,赌约风险越大,越有挑战性,不是么。”说到这里,又是低低一笑,“有什么所谓呢……其实,也不过如此啊……”

    ——也不过如此……我又怎么会输给你呢……

    在逆光中只看到的背影,我窥视不到他任何的表情,那声低笑很是轻松,很是让人匪夷所思。

    我从来不曾认识过他。